冰河

  趁着夜深,查温悄然爬出铺盖。他花了点时间穿靴子,给自己系上头巾和斗篷,又带好弩和木杖。他动作很轻,没有人醒来,只有睡在脚边的迪莱耶注意到自己。黑豹子伸了个懒腰,跟着查温走到门口,爪子拽着他的裤腿,一双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的亮。

  “你不能跟来,你要看门呢。”德鲁伊使劲揉了揉它毛呼呼的脑袋,“我就出去一趟,很快回来。”

 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谎言,事实上他也不确定自己要多久回来。有什么办法呢?迪莱耶得待着,这样好歹能减少另外两位同伴的忧虑。他们的队伍不能接受更多的猜疑了。大猫似乎是懂他的心思,作为回应,它在他手腕上留下一圈牙印。

  查温把门往外推了些许,避开槛上残留的棕红痕迹,闪身钻了过去。迪莱耶没有跟上,看来它明白自己要做什么。松岭的夜很静,偶尔有风穿过,也只是卷起雪的碎屑、让周围的树林晃动枝叶罢了,连声音都很细微。它从前也这么安静吗?德鲁伊往镇子中央的空地走,一路上不可避免地看见血和脚印――今天傍晚的那场雪没能完全掩盖它们。寂静中,他想到那个灰头发的孩子,还有其余的跟他叠在一起的尸体:年轻的尸体,男孩女孩,肢体惨白又僵硬,堆在道路尽头的空地上,像是倒塌的墓碑。凄惨的景象印在他脑海里。

  要是这些人出生在月烬森该多好。大德鲁伊会做他们的导师,像教所有德鲁伊那样教他们变形,这样说不定他们就能自保。实在不行,我也可以保护他们。

  刚这么想完他就后悔了,既是感到自己对松岭居民生活的亵渎,也因为他又做了不切实际的保证。蠢狼,自以为是的傻瓜多洛蒙,真到了危急时刻,你又能干什么?夹着尾巴地逃跑,还是靠出卖朋友留自己一条小命?查温生着闷气,感觉手心的伤更痛了,他不得不挑块干净地面,抓把雪胡乱往破口处按。要是被教他的德鲁伊知道,肯定会逮着他一顿骂(他都能想象出她满嘴丛林土话的样子),然而她不在这里,那就无所谓了。他还得省下绷带来包扎严重伤口呢。

  扎营的房子离镇中心不算远,走路用不了几分钟。查温到了那里,看见的依然是尸堆,只不过雪地上增添了新的拖痕,似乎指向其他地方。他略略点了点数量,发现的确有死者不见了,这其中就有那拿书本的灰发小男孩。跟自己猜想的不同,乌鸦并不在这儿。既然如此,少掉的尸体都去了哪里――

  “你来做什么。”

 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黑色的斗篷:乌鸦站在不远处,手中握着短杖,杖尖沾满泥土。他看上去跟从前差不多,只是声音更沙哑了。查温向他点头,心里五味陈杂。

  “我想帮忙。”

  乌鸦偏头望向地上的一具具身躯。“没有必要。别为了我让其他人担忧。松岭的孩子……我能照顾。”

  查温眼看着他的肩膀沉下去,“别这么讲,多个人至少速度会快些。”他挤出一丝微笑,“再说,为了你,我可是一天之内撒了两次谎呢。”

  “……你骗他们?”

  “当然咯。我挺不擅长这个的,迪莱耶都看出来了,还赏了我一口呢。看在她满嘴利齿的份上,就让我搭把手吧?”

  有那么一会儿,乌鸦站在原地,什么也没说。查温以为他会拒绝,或者无视自己。但最终,他还是叹息一声,微微颔首,算是接受了德鲁伊的提议。

  于是他们着手搬运死去的孩子。乌鸦在前面领路,查温抱着尸体跟在后头,两人沿着那些新鲜的、指向镇外的痕迹走。周围的屋子逐渐被松树代替,枯干的枝桠分割了头顶的夜空,而它们投下的稀薄阴影则将雪地切成大小不一的白色,使德鲁伊产生了他们正在穿越冰河的错觉。

  拖曳的痕迹指向一块林间空地,查温在那里看见了失踪的尸体,同时闻到微弱的土腥味:距离死人位置不远的地方有个坑洞,约一人深,面积占了空地的大半,翻出来的雪粒混杂着冻硬的土壤,在边上堆成小堆。乌鸦说,这就是松岭的埋骨地,每当有人过世,镇里的人会在松林中找块空地,安葬逝者。

  “他们就在你脚下的土地沉睡。”

  “你说所有人?”

  “大部分。有些人没能回来。”

  他示意查温放下死者,德鲁伊照做了,小心不让手中的躯体遭受磕碰。掌心的伤在寒冷的室外结痂,一经动作牵扯就裂开了口,疼得他呲牙咧嘴。乌鸦不知道什么时候跳进了土坑,此时正仰头看他,黑洞洞的眼孔深不见底。他欲言又止。

  查温拿手在地上抹了抹,蹭掉污渍。“我没事,干活儿吧。”他用脚拨些积雪,遮盖血迹。

  乌鸦以行动代替回应,将他搬过来的死人放在坑底。一开始谁也不说话,埋头进行着重复的动作,任由粘稠厚重的沉默充满林子;后来还是查温先沉不住气,随口问起问题来,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谈松岭的习俗、信仰和生活,就像昨日在山脚下那般。

  “这之前――我是说再之前,松岭有多少人?应该很多吧。”

  “那时候有两百三十五。孩子有一百……一百二十,算上失去的,还剩七十四。”

  林间女士啊。“这么说你都记得?”

  “我受过教导,必须如此。”

  “那你能想起他们的身份吗?”

  乌鸦抬头,面具表面因为雪地的映照泛起一层微光。“你想听?”

  “有点。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他们嘛。”

  查温局促地挠着耳朵,他担心自己的请求会让乌鸦重陷痛苦之中,心想还是岔开话题好了。然而对方只停顿了几秒,就开始叙述。提到孩子的时候,他的话总会变得更多。德鲁伊从他这里听到了许多故事,都是关于幼童的――推算起来,如今他们中有些人的年龄已和乌鸦相仿,但在他口中,似乎依然是后辈的模样。

  “那儿,看到了吗。”他伸手指向尸堆,查温将他所指的目标搬过来:是那个灰发男孩。乌鸦从他手里接过小小的躯体,摸着冷冰冰的脸颊,“这是瓦什,利伊勒家的孩子。他母亲生他的时候早产了,所以他没有姐姐那么健康,经常咳嗽。邻居都担心他不能顺利长大。”

  “他真瘦啊……好像小鼠。”

  “嗯。瓦什跟姐姐不一样,头发随母亲,也更安静。小时候我教过他识字,他学得快,没几天就能给别人读故事。

  “他爱吃酸浆果,酸甜的那种,长在雪山里,也治咳嗽。我们带他出去摘,他很听话,从来不会乱跑,给他果子吃他会说谢谢。

  “后来祭司的人来,把他和姐姐带走了,那时候他还在生病。没有姐姐照看,他或许撑不到我来。”他喘了口气,低垂着头,“可惜他还是没能长大。”

  查温不由自主地看向坑内。经过他们的一番努力,那里已有不少人,彼此肢体交叠,好像冰冻的河上凝固的水花。瓦什拿着故事书的手被摆在胸前,躯体放在最上边、不会被压住的位置,正好填上两具尸首之间的空缺。乌鸦重新直起身子,问他能否再带些死者过来,他得留在在这里拓宽坟墓,腾不出手。

  德鲁伊突然感到肩膀很重,喉头发苦,许多话语隔着一层嘴唇,愣是无法出口。应该说些安慰的言辞吗?这样的伤痛不是短短几句就能抹平的。查温清楚得很,所以只是点头答应,转身往广场上去,靴子把积雪踩得嘎吱响。他路过那些红瓦的房屋,觉得眼睛刺痛,仿佛瓦片的颜色是由血染成――松岭居民的血。大人的,孩子的。被割开喉咙、刺穿胸膛,在冷冰冰的雪上拖行,肯定很痛苦吧。

  瓦什也是那么死去的吗?他是睁着眼睛离开世界的。他记得他衣襟上有血迹,就在胸口的位置。查温宁愿男孩死得迅速,这样就不用承受痛苦,也不用看着认识的人倒在面前。离别和死亡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。

  他又想到瓦什的胞姐。听乌鸦的叙述,她应该很在乎自己的兄弟,不知道有没陪他到最后。德鲁伊试着回忆那些尸体的面孔,却发现印象中并没有与男孩样貌相似的人。

  怎么会这样?按理说,她不会抛弃胞弟,一个人跑走吧,何况乌鸦也讲过,松林没有幸存者。难道她的尸身在广场上?查温加快步伐,回到镇子中心。死人组成的堆积物原封不动。他将一具具躯体搬到地上,顺便检查他们的脸庞,想从其中找到熟悉的痕迹,然而直到手酸脚麻,仍是一无所获。

  广场很安静,静到让他觉得黑暗和空气有了实体,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。这让查温很不舒服。他知道哪儿不对劲,偏又解释不清,只能选一具尸体,捧着她往回走。先找乌鸦,把安葬的事情办妥了再考虑吧。

  他回到了那片空地,刚离开镇中央的时候心里总觉沉甸甸的,进了林子才感觉好点。沙沙的掘土声停下了,坑里的人从边缘探出半张脸,“发生什么了?怎么才来。”他一边问一边挖出一捧冰冷的硬土,倾倒在地上。

  “没什么,”查温敷衍着,把尸体给了他。听见人说话的声音真好,他暗自感慨,脑内浮现出一片死寂的广场。即使不再有人居住,也不该这么寂静吧?真叫人疑惑。乌鸦不是说这里有河吗?永不停歇的水,吻冬河的源头……

  他僵在原地。

  “怎么了,查温?”

  “这里有河吗?”

  “有。吻冬河正是从此地发源的。”

  查温盯着白色的面具,感觉思绪正在从脑袋里被抽走。“那为什么没有水声?”他艰难地问。

  乌鸦也不说话了。他撑着地面从坑里爬上来,一把抓住德鲁伊的肩膀,拽着他往林子外头走。查温闻到他手里残存的土腥味,直觉事情正往糟糕的方向发展。

  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回镇子,乌鸦穿过空旷的广场,来到一块隆起的雪堆前。查温走近了,才发现那是被雪覆盖的岩石,体积不算大,但从地面的角度来看,它被埋得很深。乌鸦以手臂扫掉上面的雪,露出底下灰褐的颜色。

  石头上有一道裂缝,深度难测,半透明的冰从里面生长出来,沿着岩块表层直蔓延到地面,消失在积雪下。查温向下挖了些许,摸到了坚硬的冰层――透过有些凹凸的结晶,还能隐约看到底部的石子和草叶。

  他抬头看着乌鸦。戴面具的男人正按手在那道结冰的裂缝上,骨节突出而苍白。他呢喃着,而德鲁伊从中感到了疑惑、难以置信,和……惊惧。

  “她冻住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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